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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里長去嘉義基督教醫院探病，是本里五十多歲的歐吉桑，心臟病，躺在病床上氣若游絲。

當我在台南跑新聞的時候，對人生的體會最深的地方是醫院，特別是大醫院，那裡是個小社會，生老病死都在裡面發生。沮喪的時候到醫院的急診室看看，發現自己還能走路，心情會好一點。

歐吉桑心臟瓣膜出問題，需要開刀，但沒錢，我帶了從里內募來的若干善款，給他開刀用的。病床邊陪伴的是他妹妹，歐吉桑沒有結婚，沒有子女，孤家寡人一個，生病了，只好把妹妹調回來照顧他。

我問了，

「阿福有來看你嗎？」

搖搖頭。

阿福是里長特別挑出來問的，因為歐吉桑生病之前是他的樁腳。在本里平時說「樁腳」，與選舉無關，與生意有關。那是本里的特殊生態，老餅鋪福義軒蛋捲供不應求，小黃牛排隊買蛋捲，賣給大黃牛，大黃牛再賣給遠來撲空的消費者，賺取差價，行之有年，官民相安無事。

歐吉桑平時在工廠打零工，得空幫阿福排隊買蛋捲，下班還幫他顧攤，是忠實的樁腳，往往在寒夜裡顧到九、十點，非常感心。人說沒有結婚的人，是剩餘的人力資源，應該充分利用，這是歧視。

但歐吉桑無怨無悔，至少在他生病之前的那一刻還是如此，過年期間黃牛間談論著，

「他一個人，幫阿福顧攤那麼久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，過年他連個紅包都不給，太不夠意思了！」

「好歹也發兩千元加菜金吧，都沒有，半毛錢也沒有！」

過年沒有獎勵，生病沒來探視，當我在醫院問歐吉桑，他搖頭的時候，我還是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後悔幫阿福那麼多年的忙。

好消息是，歐吉桑開完刀後，復原良好，幾天後可以下床走路，一個星期就出院，回家修養，在回到工廠上班之前，歐吉桑偶爾還會到街上活動活動，恢復體力。

前幾天，我看到歐吉桑走到阿福的攤邊，動手幫他整理架上的蛋捲，一派沈默，這畫面令人深思。從好處想，歐吉桑寬宏大量，不計較阿福過年沒給他紅包、生病住院連去看一次都沒有，還願意回攤上幫他，真是以德報怨，有情有義。

但從另一角度看，阿福的攤位雖然不斷需索歐吉桑的免費勞務，但也提供歐吉桑一種金錢買不到的東西，叫做「價值感」。歐吉桑在工廠打的是零工，閒暇時間很多，要他每天到公園看人下棋，他沒那個興致，但在攤上與阿福談論著每日蛋捲行情、向來自台灣各地的消費者介紹本里的特產、與奧客爭辯兩句、向好客人說聲謝謝……。這些人際間的互動，對大病初癒的歐吉桑而言，花費的體力不少，所得到的金錢回報也很有限，卻是他重要的精神支柱。

除了金錢報酬外，事業是一種精神寄託，在常人眼中，歐吉桑的小黃牛事業，顯得微不足道，對他而言卻非常重要。

人是靠著什麼活著？無非就是那麼一點點價值感。